原标题:“老饕”赵珩诧异福建为何不去争的专利——
“伊府面”发源纷争爬梳
陈师亮《榕城点心集》提及伊府面:“过去台江汛‘三六九’菜馆用加蛋制的面条油炸,现炸现泼十锦卤,炸面吸收卤汁会发出声音,脆酥可口。”此书初版于年,前言称“本人现已年老体弱”,但话及伊府面“配料多件,质鲜味美”,仍透出满满的幸福感。惜乎“现市上已无人制作”,老人还注云:“此面为伊姓缙绅之家所发明,故名伊府面。在寿筵中它可当大菜。”
所谓“伊姓缙绅”,其实就是清代大书家、福建宁化人伊秉绶。近些年,伊府面(又称伊面)被尊为“方便面鼻祖”而声誉日隆,随之则生“是属于粤菜,还是属于淮扬菜”的公案。赵珩先生在《老饕漫话·闲话伊府面》中说:“伊秉绶先做惠州知府,伊府面传入广东;后做扬州知府,将伊府面的技艺带到江苏,成为淮扬佳馔。所以,说它是粤菜或淮扬菜都不算错。而伊秉绶的老家福建至今没有竞争过这项专利,也是件怪事。”
江家豆腐伊家面
晚清名臣胡思敬《江亭话别》诗曰:“禊事休提顺治年,同光老辈已华颠。江家豆腐伊家面,一入离筵便不鲜。”江西人魏元旷《蕉鹿诗话》说,乡友胡思敬“辛亥(年)出都,席间有句云:‘江家豆腐伊家面,一到离筵便不鲜。’‘江豆腐’,乡人江韵涛部郎作,唯广和居传其制;‘伊傅(疑为‘传’字误刻)面’,则伊秉绶所传。都中酒馆,凡有名肴菜,多以所传人姓称之,如‘潘鱼’‘吴鱼片’之类。绍唐(胡思敬字潄唐,一作绍唐)此行,以不得其言,浩然决去,故寻常食物皆触之生感”。
朱寄尧先生《广和居题壁诗》云:“广和居为清代北京名酒肆四居之一。嘉庆末创设于宣南北半截胡同,初名隆盛轩,道光十一年(年)改名广和居。室窗雅洁,招待有法度,不独以肴馔精美著称也。烹炙多传自南人,或标姓氏为名,如潘鱼(传自闽人潘炳年)、江豆腐(传自旌德江树畇)、陶菜(传自浙人陶凫香),均为独特名馔。李莼客(慈铭)称其菜如王渔洋诗,非北人品格。地与市远,文人学士多乐就之。”
瞿兑之《北梦录》所述甚详:“道光中叶,正文恬武嬉之时,京朝士夫盛以饮食征逐为事。”他见过“倒字一纸”,为“肆中最古之史料”。这份招盘写道:“道光十一年十月初二日立,倒字人盛莲英,今在北半截胡同路东开设隆盛轩酒铺门平房二间一处,因无力成作,情愿倒与申广泰开设广和居……”《北梦录》序言时间落款为“民国二十三年(年)四月”,瞿兑之又说:“肆颇风雅,至近年犹遍悬诗人墨客名迹,无一俗笔。卒以住宅多移入内城,无法以振其业,开肆正及百年,而戛然止矣。”
伊府面创始于伊秉绶,文献可考略见一斑。伊卒于清嘉庆二十年(年)九月,而至晚到清末民初时期,京城已流传“伊家面”一说,并经郁达夫、洪为法等民国文人之笔口口相传。至于后世讹传成“御府面”“伊夫面”这类荒腔走板,则与历史本真渐行渐远。
唐伊将军之无稽
伊姓也有另说。郑州市烹饪协会烹饪学校刊印的《典故菜肴汇编》言,伊府面传自唐朝邺城(今河南安阳)一位姓伊的将军。但此说与史实出入较大。
孙机先生在《中国古代物质文化》“农业与膳食”一节,对“面条”已作详实考述。面条起初就是汤饼,汤饼又叫煮饼,此名称见于东汉的《四民月令》。不过宋以前的汤饼,实际上是一种片儿汤,面不是用刀切,而是用手撕,以“片”为单位。切成细条的面叫索面,到北宋后期才流行开来。至元代,又将面条加工成挂面。由此可见,唐代伊将军家厨赶制伊府面,只是一个“关公战秦琼”的乡野俚闻。
值得考究的是《素食说略》一则信息。清宣统时翰林院侍读学士、陕西人薛宝辰卒于年,是年刊印的《素食说略》卷四“面条”云:“煮成面条,激以冷水,晾干水气,入油炸透,以高汤微煨食之,清而不腻。”虽然不清楚这里提及的是否由“精粉与蛋制成”,但肯定是用了“油炸而成”的技法,已有伊府面的影子。
薛宝辰又说,此为“袁文诚遗法也”,“贵人庖厨,原无不可,余曾食过,然不敢仿为之也”。袁世凯叔父袁保恒,河南项城人,官至刑部侍郎,卒于光绪四年(年)四月赈灾任内,谥文诚。这段文字说明,自道咸至同光之初,面条“油炸而成”虽非“烹龙炮凤”之技,但在翰林闲官眼里亦非寻常物。
另据赣南地方学者李海根介绍,在江西省赣州市大余县(明清属南安府)还有“南安伊面”一说,制作者为清代南安府一伊姓知府。不过,李海根查阅同治戊辰本(年)《南安府志》和光绪元年本(年)《南安府志补正》,却不知南安伊知府之说出于何处。
两说如神仙打架
唐鲁孙《扬州炒饭伊府面》云,伊秉绶“晚年案牍之余,喜欢研究饮馔之道。他在惠州官廨,有一位麦厨子,颇精割烹,他转任淮扬时,因为宾主相处甚得,麦也随任来扬,伊府面就是这时研究出来的”。唐说影响甚大,朱振藩等人皆以为是。
郑逸梅的说法,倒是鲜有人提及。据《纸帐铜瓶·朵颐快语》记载:“粤菜馆有伊府面,为面中之有特色者。所谓伊府,乃出于宁化伊秉绶家,秉绶有一姬人,善治点心,是面即出其手制。”又云:“某岁,拔可(李宣龚,字拔可,号墨巢,福建闽县人)悬挂秉绶书件,满其斋壁,邀海上诸书家宴饮,饷伊府面,无不大为赞赏。”
李拔可与冒鹤亭为至交,与秉绶玄孙伊立勋有往来。检阅李宣龚《硕果亭诗·戊寅(年)正月十一日集墨巢,为伊默庵太守作生日,用留春草堂拜欧阳文忠生日原韵》等诗文,又查《冒鹤亭先生年谱》,均无一字涉及伊面,仅知当天“在李拔可家午饭”。冒鹤亭为胡思敬诗友,《年谱》载:清宣统三年(年)二月,“二十三日,郑苏堪招游江亭,到者有陈弢庵(陈宝琛)、林琴南、陈石遗、曾刚甫、胡漱唐……以及先生(冒鹤亭),凡十三人,并摄影。江亭即今之陶然亭,是为‘法源寺诗社雅集’”。先前规定,“每逢人日、花朝、上巳之类,选定名胜之地,各人携带茶叶、果饼,分纸与各人,即兴作诗……天黑则聚饮广和居等地”。
唐鲁孙是珍妃的堂侄孙,为“华人谈吃第一人”;郑逸梅是“补白大王”,同为掌故大家,两说存异,不啻“神仙打架”。冒鹤亭、郑逸梅师友往来,始见于年12月。《年谱》又云,年2月“郑逸梅来谒先生,赠其新刻《近代野乘》,并聆听先生谈光宣间人物掌故,谈久始归。此后,郑时常来访,或于友人宴席上面谈,先生屡谈不疲”。虑及于此,郑的说法似是“流传有绪”,不可谓为无因。
就秉绶生平事迹而言,于今线上线下只能找到两部年谱,一为《伊秉绶年谱》(谭平国编),一为《伊墨卿先生年谱》(吴奇唯编),从中也仅知“妻李氏”,何年成婚未悉。“书妻不书妾”为修谱凡例,“秉绶姬人”一说,究竟是“不疑盗嫂”一般的笑谈,还是实有其事,委实难辨。
不厌山家风味薄
溯至郑逸梅年6月初版的《瓶笙花影录》,内有《戚继光饼与伊秉绶面》一文,与晚年所述大体吻合。异处在于,旧文原有“(秉绶)守惠州時,与僚佐唱酬无虚日,又常置酒高会,其姬人某善治点心,特将麦粉与蛋黄合制一面”,似乎坐实发源地在惠州。
《惠阳师专学报》曾刊短文《鸡汁伊面的传说》,说“岭南第一才子”、丰湖书院山长宋湘受秉绶之招饮,闻厨师言“此面是我们惠州人的传统做法”,故将之命名为伊府面。宋湘诗文不乏“蔬笋气”,其《食油菜》“丁宁戒僮仆,烂煮滑如酥。豨膏兼蜀盐,味得他无须”一句,如菜谱一般授技。以宋湘之才情,与秉绶之深交,若是伊面命名人,其《红杏山房集》何以不见题咏?
赵怀玉《伊君墓表》说秉绶“屏谢声色,食每具蔬,曰藉以清吾心耳”。秉绶《致吴贤湘书》解释谢却亲友拟庆六十寿辰的原因:“《续二林集》以生日杀百千生为大不祥,弟虽不能持斋,至期闭一门,记名亲谢。家宴用火腿、豚蛏之类,而不用鸡、鸭与鱼,或谓先一日杀,是又速亡命也。”生前刊有《留春草堂诗钞》存世,若想从中了解他的饮食习性,只得“不厌山家风味薄,园蔬村酿尚能供”数语。
分别于年、年出版的《长汀传统食品》《汀州客家菜谱》,均将“汀州伊面”录入“风味小吃类”,并说:伊秉绶为官时,不尚奢靡,多吃蔬菜,尤喜面食,常以自制面食招待宾客。由于伊制面食是先炸后煮,有其独特制法,故人称此种面为“伊面”。又因当时宁化隶属汀州府,伊公书法落款均为“汀州伊秉绶”,故在广州菜馆则称这种面为“汀州伊面”。
此说言之有据。广东有些年头的菜谱,如广东省高等院校食堂组织编写的《菜点教材》(年版)严谨守规,将伊面书写为“汀州面”,称其制法“与面条相同,只是多炸的工序,且落枧水(碱水)少”。在广东菜中,伊府面颇为讨喜。《广东吉祥菜·福寿篇》所列“芝仙祝寿”“齐眉祝寿”两道菜,或以豆苗象征珍贵的灵芝,或以竹笋示意“齐眉”(当地有“齐眉笋”之谓),均以伊面(长寿面)代表“祝寿”。
而在秉绶老家,相关表述显得比较“率性”。《石壁客家述论》迳称伊府面是秉绶“任扬州知府期间,他的厨师所创”。而在《客家风情——宁化石碧采风纪实》中,《“伊面”史话》一文说秉绶在扬州任知府时,星月兼程赶回宁化为老母做寿,掌厨大师傅匆忙之间“误”创此法。年,福建省商务厅牵头组织编写《中国闽菜精粹》,正式录入伊府面,内云“家中厨师深感应接不暇,伊秉绶动脑筋想了一个办法”“宁化客家人至今祝寿时也要吃这种伊面”。
京官十年,守惠州期间又寄寓广州一年,任扬州知府整两年,其后乡居八年;外放时期,双亲都曾迎养于署中……这是伊秉绶人生的大致轨迹。若是锱铢必较,故事也只是故事而已。伊府面本是山家风味,地方无录,扬名始自京城,而在清代中后期,江浙菜系与粤菜交流较多,孰根孰本,也就其说多端。
年,华裔日本人安藤百福成功制出现代方便面,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食品发明;伊面浇头多寡随意、丰俭由人,陈师亮说福州十锦是从畜禽、海产、菌类、果菜等高级配料中,按类各选二三件搭成七荤三素……这些恐怕都是伊秉绶始料未及的吧。
来源:福建日报